金英

夜已深。胡靜仍捧着日記簿在昏黃的燈暈下揮筆。日間的事猶如高處落地的玻璃瓶，碎片千萬點，既耀眼又刺腳，使她忘不了，不把它們交給秘密的紙頁，教她如何受得了？

是從四年級開始吧？胡靜總把心中的喜怒哀樂宣洩於紙面上。那年爸媽要到外地工作，撇下九歲多的她跟祖母住。祖母是個嚴厲的人，常帶一份不可攀的尊貴。祖母疼她嗎？胡靜不知道，因祖母把她管教得很嚴，向來只罵不讚，胡靜在學校裡受人欺負，有甚麼委屈、渴求，也絕少敢跟祖母說，她慣於有話無處訴，交由雪白無瑕的白紙去承受。

她很緬懷幼小時有父母在旁的生活，如今寂寞時，唯有以日記排遣愁緒。胡靜剛懂寫句子不久，爸媽就一直忙於工作，還教曉小小年紀的她，學會「留言」。爸爸在家裡置了一塊特大的留言板，叫她有甚麼話要說就在板上寫下來，可是爸媽卻有時回話，有時忘了看沒回話。小胡靜就想到用記事簿寫上想說的話，放在父母枕邊，如果父母沒有遺忘，都在簿上寫點甚麼才睡。不外是「好」、「記得自己溫書」、「幾時測驗」、「考試順利吧？」、「支票已寫好，記得交校車費」，這類事例式的回話當時曾叫胡靜反感，但今天的她，想重拾舊夢已不能，倒使她珍惜這段童年的「以紙傳話」的日子。

廣告說：「打IDD，話咁易啦！」這話對胡靜而言，卻不真實。爸媽把她交託祖母後，很是放心，有時有節才會打IDD跟她談幾句。跟父母遙遙談話時，卻又覺心事不知從何說起，既無言又無奈。她試過有心事找祖母說，是關於同學間誤解的事，祖母卻未問情由，已板起臉說：

「無風不起浪呀，你先想想自己有甚麼不對？一定是你先得罪人家才給別人作弄。」

找誰？可以給她靠在肩膊上哭一下宣洩？

祖母很細心照顧她的起居飲食，但欠缺撫護她的精神和心靈。祖母常叮囑她要自律、一動不如一靜、規行矩步；但她不快樂，祖母明白嗎？就像今早的事吧：

小息時，大家談起麗莎開生日派對。麗莎還有兩天才生日，但已陸續收到同學的禮物。麗莎幾乎邀請了班中每個人參加，胡靜也有份。「喂，你不會不去吧？」小美問她。

「哦，我未問阿嫲……」胡靜支吾的答。

「你和我倆一起夾份買禮物麼？」陳琳問。

「嗯，我……」

「你說買甚麼好呢？長沙灘花巾怎樣？」

「……」

「不！」小美嚷着：「麗莎愛飾物，買細珠項鍊或者手鐲好麼？」

陳琳和小美吱吱喳喳的談着，胡靜想開口，卻又覺啞口無言。就像平日上課那樣，同樣的困境：老師也許知道她懂答案，常給她機會在堂上答問題，可惜她心中明明是懂，站起身卻腦袋一片空白，窘得很，她是做甚麼也沒有信心和把握的了，雖說平時讀書過得去，也許只是運氣吧。胡靜有時想，自己升中四要應付會考，大概也是很難的了。

麗莎快生日，而今天是胡靜的十四歲生日，她渴望有一束很大很漂亮的花。她想告訴小美等：「送花吧，長大了的女孩喜歡花哪！」但她始終沒說出自己的想法。昨晚她作夢，就夢見爸媽飛回來，捧着一大束玫瑰賀她生日，她開心擁着花束，給尖尖的刺刺傷，就痛醒了。

早上她特意把長髮梳得亮麗，紮上最愛的闊邊粉藍色緞絲帶，祖母為她煮了紅雞蛋。

胡靜這幾年生日都是紅雞蛋做早餐，大雞脾做晚餐，很覺老套，不禁皺起雙眉。想不到這就給「老佛爺」教訓了一頓：

「不高興哪？丫頭也想辦生日麼？父母在堂不言老，你父母也未搞過甚麼生日，你十來歲人仔想耍甚麼名堂，有雞脾吃已好，要知足呀！」

胡靜是這樣帶着一頓斥罵回校的。同學談麗莎生日會興緻勃勃，她心中卻滿不是味兒。忽然她背後爆響了男生們熱刺刺的大笑聲。

「哎唷，乖乖女頭上有隻大烏龜啊！」李達大叫着，人們都笑作一團。

陳琳站起來看，原來坐在胡靜後面的頑皮鬼何貴，竟用顏色筆在胡靜的粉藍色蝴蝶結上畫了個大烏龜。怪不得他摀着咀奸笑！

小美嬌滴滴的佯罵何貴：「你班臭男生，幹嗎戲弄人家乖乖女？」

「我見她納悶，不聲不響，跟她開玩笑吧了！」何貴陪笑臉答小美，又一副賴皮相向着胡靜：「你不會怪我吧？胡小姐！哈……」

胡靜沒有生氣，只是木無表情的坐在那裡，別人所做的一切，對她似乎沒有絲毫影響。

午夜低迴，胡靜在日記上塗塗寫寫，要釋放日間壓抑的情緒，她想畫一隻飛翔的蝴蝶，竟畫了隻何貴畫的烏龜，馱(A03)一個大包袱，不反抗、不申辯，永用一個硬殼包護着自己免受傷害……她渴求的夢想，何時才能實現。

處理方法

凌老師一向堅信輔導並非只為頑劣學生而設，而是適用於所有學生，因此她對那群沈默的大多數從不忽略。凌老師留意胡靜一段時間了，她總覺得奇怪：胡靜的功課一向做得很好，但測驗和考試卻成績平平，她平日又不苟言笑，到底是甚麼把這小女孩的心和行為都縛住了？她對事物的反應實在太平淡了。這一天小息發生的事，由於凌老師剛好經過，她把一切都看在眼裡。翌日，她便找胡靜談話：「胡靜，我一直很欣賞你，你文靜好學，上課留心，功課交得準，更不會與同學亂吵亂鬧。」胡靜臉上依稀有點笑容。「昨天我看見何貴在小息時拿你開玩笑，換了是我，可一定生氣得不得了，難得你的修養那麼好。」胡靜不知如何回應。

當晚，胡靜的心波濤洶湧，原來老師認為我不錯呢！原來何貴這樣對待我已經可以發怒了！怪不得我昨晚的情緒那樣惡劣。胡靜開始與凌老師在週記裡筆談。

中三下學期，胡靜拿了紀念冊給凌老師，並告訴老師她沒信心升讀中四，打算找工作。凌老師在紀念冊上寫着：「看着一位有潛質的同學放棄繼續升學，感到十分惋惜；然而我仍然衷心祝福你在你選擇的路上事事順利、成功！」。之後，凌老師找胡靜傾談，了解她的讀書情況和家庭問題，胡靜亦樂於告訴凌老師她的鬱結。後來，胡靜決定了若升中四失敗，才考慮出來工作。結果她順利在原校升讀中四，更開始主動參與校內活動，並開始寫信給爸爸、媽媽。

謝淑賢 | 香港基督教女青年會高級主任幹事

個案分析

胡靜的個案不是獨特的。我們試回憶一下，童年時可曾聽過父母當面的讚賞？如此代代相傳，怪不得青少年們對自己的缺點如數家珍，談到優點則啞口無言了。中國人有着謙遜、含蓄的美德，為怕小孩子會「三分顏色上大紅」，家長都嚴守「疼在心裡，不在口邊」，更常以成人的標準作量度，於是孩子們的言行都不及格了；然而長輩們都堅信這是激發孩子上進的良方。這「優良」傳統最明顯地表露於對新生兒的反面讚詞，家長們都相信，說孩子「蠢」、「醜」，孩子才能健康地成長呢！到頭來年青的一代難以建立自己。一句「小孩子懂得甚麼？」他們的意見得不到應有的尊重。一句「哭甚麼？不准哭！」更把那與生俱來的自然反應亦否定了。於是，孩子們不肯定自己，不信任自己的意見和感覺，進而覺得自己一無是處，無可救藥。更壞的是，負面的自我形象一旦形成，便會不斷地自我應驗。亦即是說，沒信心的人因認為自己是不行的，於是大部分時間都是一事無成；此外，偶然一次成功了，他們亦會認為只是幸運，不是自己的本事，若失敗了，卻覺得是咎由自取，與其他因素無關。總之，好的總不會是自己的，壞的便必然是因為自己而起；這樣，一生都活在自我否定、人云亦云的狀態中，無法發揮自己的潛能，甚至無法獨立自主地生活。

可幸的，潛在的自我能力，雖然長期受到壓抑，卻不會消失。只要在某個時空、某個關係裡，經歷到了解和接納，是可以重建自尊、自愛和自信的。胡靜的情況正是如此，凌老師的體察入微，耐心和誠意，把胡靜釋放了出來，讓她重新認識自己的感受和看法，並肯定自己的價值，進而把潛能自由地發揮。凌老師知道對待那久封的心不能急躁，直斥其非地指出胡靜的軟弱無能，反令她再次受挫；凌老師為重建她的信心，透過直接和間接的方式肯定胡靜的表現，然後以她選取的方式──週記來與她溝通。當知道胡靜打算不升讀中四時，凌老師在紀念冊中雖然表達了不同的意見，但仍然尊重她的抉擇；這樣，胡靜後來的轉變和決定就有了她獨立思考的色彩與體驗。

作為成年人，必須明白我們的言行，帶着各種有形和無形的訊息，在在都影響年青一代的自我形象。既然我們的目標是培養一群能獨立自主、分辨是非、向真向善的青少年，對他們，我們就必須多鼓勵、多肯定，不要自己破壞原來的美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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