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偉傑 | 香港中文大學教育學院課程與教學學系教授

一. 把快樂建築在別人痛苦之上

我在香港中文大學教育學院從事語文教師和普通話教師的培訓工作，並兼任大學裡一個學生宿舍的舍監。宿舍是大學生活的一面鏡子，它真實地反映大學生的思想、行為、習染和態度。本年三月以來在宿舍發生的幾樁事件，不禁教我反思：我們多年來的品德教育，到底產生多少成效？

我當舍監的一座宿舍，是大學裡知名的「男子公寓」，宿生達三百五十多人。校方體貼宿生的課餘消遣，特別安裝了有線電視。對部分男同學來說，最吸引他們的電視節目莫如「歐洲國家杯賽」和「英國足總杯賽」等足球節目。每逢勁旅相遇，總吸引不少宿舍內外的同學圍觀。大概看球賽少不了要吶喊、評論、指罵、甚至搭上一兩句粗話，觀眾才夠「過癮」，否則會覺得索然無味。不幸的是這些球賽通常在深宵兩三點鐘後才播出，觀眾發出的噪音，自然招來那些在休息或埋頭苦讀的宿友不滿。舍監和宿舍導師唯有前來勸諭，觀眾才稍為收斂。如是者經歷幾場球賽，觀眾慢慢習慣這種模式，很少有不受控制的情況出現。

本年二月底，一台60吋屏幕的大電視機給抬進宿舍來。原來學校辦公室某同事的朋友移民，留下這台大電視機。同事出了個主意：把電視送給宿舍，好改善康樂設施。人家這樣關心同學的福利，誰也不好意思回絕。電視機留下來了，矛盾也由此開始。

大電視機音響、畫面的吸引程度，當然不是原來28吋屏幕電視機可比擬。宿舍這種超級娛樂設備，逐漸吸引更多人圍觀球賽，甚至不少走讀生，也聞風而至。尤其是兩強對壘的日子，平時小貓三四的電視室，竟擠了一百三十多人。觀眾如置身私人電影院，每到射門的緊張時刻，盡情吶喊，肆意喝釆，還以粗話互相呼應。個別學生把啤酒偷偷帶進來，混在人群裡醉酒狂歌。一百多人在深宵呼喊，聲震整個宿舍，酣睡中的同學固然被驚醒，甚至隔壁的兩所宿舍的同學，也不能倖免。舍監和宿舍導師不得不干預，到無法可施，唯有召喚學校的保安人員前來協助控制場面，可惜只能收一時之效，這些工作人員離開後，觀眾又故態復萌。面對一百多個如痴如醉的球迷，憑幾個人的警告、勸諭，當然是發揮不了甚麼作用的。維護安寧，控制秩序已經變成宿舍的首要工作了。

二. 「民主」為謬誤撐腰

三月初，我終於收到十多位宿生的聯署投訴信。他們對同學觀賞球賽時發出的強烈噪音，表示極度不滿，並要求限制這種嚴重干擾他人生活的行為。我收到信後，感到事情已引起廣泛注意，於是要求宿生會組織一個討論會，讓全體宿生討論和反思球賽與噪音的問題，以民主的方式尋求一個合理的解決方法。

討論會終於在三月中一個晚上辦起來了，我和四位宿舍導師應邀參加。也許不少愛看球賽的同學意識到這次討論，將影響他們的「權利」，所以紛紛有備而來。向我投訴的部分同學，站在人群的邊沿，似乎有所期待。

討論會上，我申述維持宿舍紀律和保障宿生生活不受干擾的必要之後，愛看球賽的一群同學一哄而起，紛紛加入了討論。他們的觀點大致是：

看球賽是男生宿舍的文化，不能取締。
看球賽時吶喊、喝采，甚至說粗話，是一種興致，不應該禁止。
不少人只是小聲呼喊，至於造成強烈噪音，根本不是他們的責任。
從來沒有人直接向他們投訴噪音過大，他們自己也不覺得。舍監和導師的管制是多餘的。
導師責備他們看球賽時要自律，個別同學覺得尊嚴受損，要求導師道歉。
宿舍的紀律問題，應由宿舍自己解決。導師沒法控制場面，就動員學校的保安人員來管他們，這樣很不禮貌、很不近人情。

支持球賽的同學，此起彼落繼續發言。討論會變成了對宿舍規則、舍監和導師管制手法的質詢大會。我和四位導師忙於招架。我心裡覺得奇怪，那些受干擾的同學、向我投訴的同學竟然可以不發一言，讓輿論一面倒。我正在想對策，一位同學滿以為可以窮追猛打，竟大言不慚地說：「看！誰來投訴我們？要不要來一趟現場投票，大家作個決定：讓球賽繼續下去。」

所謂現場投票，不過是一些有心人玩弄的把戲。我正想辦法解困，終於有一位同學勇敢地站起來，訴說他受噪音干擾的苦況。我慶幸有人及時解圍，同時又為這位獨排眾議的同學感到難受：他代替了我們，成為眾矢之的。責難他的人，認為少數人的生活習慣，不應該影響多數人的娛樂權利。噪音也不是在整場球賽持續出現，何不稍為忍耐，成人之美？儘管少數人在看其他節目，當多數人集結，決定轉看球賽時，少數人也該讓路......。討論會的主持人眼看討論快要變成多數人與少數人的罵戰，而且接近午夜，唯有結束討論。

這次討論，我聽到不少「維持球賽，不要管制」的意見。我能根據所謂現場大多數的人的意見而作出抉擇嗎？大多數人的「民主決定」，就代表合理嗎？民主的精神，是保護小眾的利益還是大眾的利益？那些隱藏在人群背後的小眾，為甚麼不敢挺身而出，宣示他們的權利？在自由社會，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尚且不能伸張正義，還靠誰去維護法紀？我覺察某些人口中的所謂「民主」，竟成為支撐他們謬誤的工具。

三. 荒謬的推理

大學生以追求民主、自由和參與校政為風尚。大學為順應這種要求，替大學生開了不少方便之門。一般涉及校園生活事務的討論，學生都擁有相當大的發言權。有些同學，以比較理智、認真和成熟的態度討論問題，贏得同儕與老師的欣賞；部分同學的意見流於淺薄、不成熟，甚至強詞奪理，令人側目。三月中討論會上一些同學的言論，實在令人驚詫：這是甚麼邏輯？

部分愛看球賽節目的同學和圍觀的同學是這樣推理的：

多數人的權利(起碼在電視室這個小地方)是必須維護的；少數人的權利被剝奪，你只能抱怨自己是倒霉的少數。
是非善惡的標準由多數人的愛惡來釐定，並非依據理智和良心來判斷。
當事人既默不吭聲，即表示這種行為得到認可和接受。別人說三道四，就是多管閒事。
對己對人採取雙重標準：別人來干預我，是對個人尊嚴的挫損，對方應向自己道歉。我即使干擾了別人，但對方毫無不滿表示，所以我不必道歉，也毋須內疚。
你找別人來干預，卻不先知會我，就是不給面子，不近人情，但從沒想過干預是由自己的違法行為引起的。
執法人員那麼認真，那麼一絲不苟，才製造出那麼多麻煩。萬事和稀泥，不就是天下太平嗎？
我跟大伙兒一起鬧，即使「出了位」，也沒甚麼大不了。要罰，能罰得那麼多人嗎？能把我揪出來嗎？集體為惡，罪不至我。
我伸張正義，難免招人怨忌，還是忍氣吞聲比較好，反正總有人沉不住氣的。
自己的權益，固然要爭取；有人來代勞，最好不過，即使爭取不來，也不會暴露身分，成為眾矢之的。

我驟然驚覺：大學生的正義感和公德心哪裡去了？

一些不容於家庭的行為，來到宿舍之後，竟然可以肆無忌憚地表露出來。屬於自己的權益，不敢公開爭取；對違法的行為，不敢大力鞭撻；對別人嚴苛，對自己寬容；不講原則，泯滅是非；隨波逐流，與眾為惡；恃眾凌寡......這就是未來香港社會的中堅嗎？我不禁懷疑。

四. 學校德育的反思

有一句老話這樣說：「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不少人認為大學是探求學問的地方，沒有多少時間騰出來陶冶學生的品德。「破冰」的工作，還是留給中、小學去做吧！我不敢苟同。

大學生經歷三至六年的大學教育，竟然在品德發展方面毫無長進，我們還可以聲稱大學教育成功嗎？我認為大學首先要改變對大學生德育發展不聞不問的態度。今天的大學生，確實需要更多的品德輔導。最近一些僱主聯會提出對僱員要求，以工作態度為首，工作技能其次，反映大多數僱主的心聲。大學總不能把責任全推給中、小學去。

我宿舍的宿生，不少是剛踏進大學的中學生。在三月中討論會上，不少一年級同學對民主、公義、權利、義務、自由、法律、個體、群體等觀念還是模糊不清。我以為中、小學的品德教育，應加強這方面的輔導，讓學生認識民主與公義並存、權利與義務相對、自由與法律互制、個體與群體合作的意義，幫助他們養成反思的能力，包容異己的態度和不隨波逐流的精神。

五. 實踐品德教育的一些建議

「真理越辯越明」。「辯」是讓各持己見的雙方能夠參與，彼此折衝觀點，然後水落石出，分清是非。我以為進行品德教育，也可以據此為準。實施原則，略舉如下：

避免抽象的討論和判斷。以情境、事件為核心，對其中人物的矛盾、觀點、遭遇進行討論，澄清彼此的理由、立場和價值觀。
老師避免唱獨腳戲，要讓學生參與，重視他們的意見和觀點。
老師利用討論而非講授，通過各種活動，讓學生澄清各種概念、價值和觀點。
鼓勵學生設身處地，思考對方的感受和理念。
引導學生作批判性思考，比較各種觀點的合理性和適切性。
讓學生作出選擇和判斷，討論這種選擇和判斷帶來的後果。

在三月中的討論會裡，我認識到改變學生思考問題的方式，要比改變他們的行為來得重要，因此提出以上一些不太成熟的看法供大家參考。其實當日的討論會，是一個認識不同意見，澄清不同價值觀的好機會，也是一節非常生動的德育課，可惜當日的討論一面倒，場面也非我所能控制，所以沒有取得預期效果。如果主持人善於把握機會或把這樁事件帶到課堂內討論，讓扮演不同角色的同學發表意見，進行深入討論，可能會取得較好的教育效果。

後記：由於觀看球賽的同學沒法自己控制噪音，五月底，校方被迫採取暫時措施：截斷有線電視，搬走大電視機，仍用原來的電視機。本年九月開始，晚上11時至翌晨6時，截斷有線電視的體育節目，大電視機退回物主。部分宿生認為懲罰過嚴，要求校方重新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