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穗│循道衛理優質生命教育中心總幹事

我出生於內地一個普通工人的家庭，兒時家庭清貧，每月能嚐到肉味已經是一件幸福的事。從小到大父母都望子成龍，不斷向我灌輸「要努力讀書，因為唯有知識可以改變命運」。眼見家中過着拮据的生活，一股發奮圖強的心態便從小在我心中扎根。

第一名的包袱

我是一個從小便懂得自主學習的人，學校成績一直名列前茅。雖然後來移民到香港，一個英文字及繁體字也不曉得的我要連降兩級；但一年後，我便克服了這些困難，更考獲全級首三名。從小六到中三，我一直都是全級第一名。

在師長和同學眼中，我是一名優才生。然而，在我內心一直處於焦慮和害怕的狀態，恐怕有一天自己不再是第一名的時候，便沒有了價值。

記得中三那一年，為了取得品學優異的獎項，在強勁的競爭對手中保持第一名，我差不多整整失眠了一年。回想起，那時可能就是患上焦慮症的起源。中四選科時，第一名的榮譽讓我盲目地選擇了自己不擅長，卻是大家公認出路廣、成績好才能選的理科。

可惜，由中四至中七，無論我如何勤奮，如何努力，能力與科目錯配令我再與名次無緣。失去舞台上光環的日子也奪去了我一切的自信心，內心只剩下自卑和懷才不遇的感覺。

那時的我不快樂！

我不應該是失敗者

畢業後，我是在沒有選擇下才成為一個中學老師。當時做老師吸引人的地方是薪高糧準，這樣便可以改善家人的生活素質。此外，我亦想證明自己是一個有實力和不可被人看低的人。因此，我教學的座右銘是：遇上尖子學生要讓他們青出於藍；遇上弱勢的學生，要將他們化腐朽為神奇。在教學的生涯中，我工作勤奮，除教學外，亦主動爭取機會擔任校內不同的崗位，藉此表現自己，逐漸進入了學校的管理層。

此外，為了證明自己的能力，我還利用公餘在晚間進修學位課程，並且以一級榮譽成績畢業。當時我的工作和事業一帆風順，以往失去的「價值」得以重建。在學生眼中，我是一個教學十分嚴謹認真的老師；在上司眼中，我也是一位勤奮上進、負責任和出色的老師；在同事眼中，也是一位能幹的人。我的人生就是這麼的「上進」。

贏了又如何？

為了可以掌握自己的未來，在第一屆新高中課程開始實施的時候，我一馬當先地向校長提出願意開設一個全新的科目「健康管理與社會關懷」，除了挑戰自己，我要在工作上更上一層樓。

其後五年，我一個人擔任兩科科主任，教三級新高中以及擔任學校委員會的負責人。表面確是很風光，但是在那些年日，繁重的教學及行政工作，令我完全失去了生活。每天除了工作，還是工作。假期就是改卷和出卷，這邊廂剛改好學生的試卷，那邊廂工作桌上便出現提示出卷死線的字條。漸漸地，我變成了一副機器，機器只懂得不斷地運作，製造產品，生命力消耗殆盡。當年，我曾引以為傲的是，我可以為學生朝九晚四地不停補課，覺得自己如超人般厲害。

兩年半過後，我感到當初一群「被遺棄」的學生大部分已今非昔比，我幾乎已經肯定他們在公開試中不會考得差。我急不及待地想將自己的事業推向另一個高峰。這時候，我預備了升職申請信。

然而，就在學生考完模擬試，可以鬆一口氣的時候，我卻開始失眠了。

世間上有一種苦就是失眠之苦，當人已經很疲倦，但在床上卻輾轉反側不能入睡，甚至看見床鋪就已經害怕，隨後精神狀態也愈來愈差。諷刺的是，我教的科目是「健康管理與社會關懷」，其中一個課題是教導學生認識情緒病和如何保持精神健康，而萬萬想不到自己卻成為了一個情緒病患者。

其後兩年，我先後被確診患上焦慮症和抑鬱症，這個不可預期的疾病令我的人生跌到了幽暗的谷底，以往的一切風光不再，原本寫好了的升職信再也用不上。

一個曾經在學生面前自信滿滿的老師，變成在課堂上逃避學生的眼神和提問，下課後低下頭只想快快躲藏起來的隱形人。我感受到每個接觸的眼神都在告訴我，「你有病」。我不想承認這個事實，不想成為被人看穿的抑鬱症病人，心裡充滿害怕和恐懼。

那段日子，我感覺自己活在一個黑洞裡，沒有人能真正明白我身體和心靈上不由自主的無力感，我無法快樂起來，任何人的安慰和鼓勵對我來說都是壓力和負擔，而最令我恐懼的是，這病會有康復的一天嗎？

苦難拆下了虛假的面具

幸而，處身在生命的黑洞中，自我隔離反而讓我有空間沉澱下來。我開始回望自己過去的生活，發現最大的問題是找不到自己的真正價值，只是不停地活在別人的眼光和追求社會定義的成功，以成就別人的期望和社會認同去肯定自己的價值。表面風光，內心卻很空虛和沒有安全感，這樣的日子真的很苦很累。

那時我感到自己不能快樂。

生命裂縫中的光

人生的迷失就是拼命去追求自以為想要的，而失去了真正需要的快樂和健康。最後卻得不償失，追悔不已。

從小就被教導要走一條安穩的路，做有把握的事，在這種被教化的過程中，讓我在與風險隔離的時候，也讓我失去了認識自我，長大後追求自我實現的勇氣和能力。

人生中的苦難可以把人徹底擊倒，卻也能成就一個真正更強大的自己，而兩者的分別在於人的選擇。在人生陷入谷底的這段日子，我問了自己幾個問題：

我到底在做什麼？
我究竟想要怎樣的人生？
我怎樣才能獲得真正的快樂？

藉著信仰的力量，父母從不理解到無限關懷，朋友在患難中的真情鼓勵與同行，加上積極的治療，走過兩年多的黑暗幽谷之路，終於見到了曙光。曾經有位好朋友對我說：「你不是病了，你現在只是被困在繭中，有一天你會破繭而出，蛻變成一隻美麗的蝴蝶。」這句話我一直藏在心裡，直至一次我在道風山上，忽然看見一隻正在破繭而出蝴蝶，我不禁駐足觀看，眼見蝴蝶掙扎得很辛苦，過了一段時間才慢慢一點一點地冒出翅膀來，蹲在旁邊的我真想幫牠一把，只要輕輕撕開一點，牠不就能出來了嗎？然而，當我知道自己的幫忙只會令牠死亡，我便明白蛻變是一個需要耐心等待的過程，時候到了蝴蝶便能破繭而出。只見美麗的蝴蝶在繭上停頓了一會兒，拍拍翅膀便振翅高飛了，留下的繭便成了一個生命蛻變的印記。

那時我變快樂了。

活出真我的快樂

病癒後的我仿如變了另外一個人，卸下保護罩的我，骨子裡原來是一個熱情奔放容易快樂和滿足的人。我感受到人生從未試過如此輕省，獨特豪放的笑聲成了我的記號，我不再在意別人如何看自己，而在意如何真誠地去面對自己和看待身邊的每一個人。當自己學習以平等和尊重看待身邊的人的時候，你便能與自己和他人和好，畢竟美好的關係才是令人真正獲得快樂的源頭之一。

已踏進人生下半場的我，竟然不再恐懼衰老，反而感到自己愈活愈年輕，因為我不再追求完美，反而開始追尋勇敢，勇敢突破限制，自我實現的時候。

做了二十二年中學教師的我，最終決定離開教育前線，展開一趟冒險之旅。記得喬布斯在史丹福大學畢業禮上的一句話：「follow your heart」。冒險需要放棄，需要勇敢。這麼多年來，追求完美和成就使我不斷阻止自己前進。現在，我每天都在操練內心那份勇敢，希望做自己真正做到的事，讓這世界有一點點不一樣。

現在的我很快樂。

生命不倒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