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葉慧蓮│資深教育工作者，何志恒│香港教育大學中國語言學系助理教授

某天，兩個人在交談：

甲：考考你，「讓」字會令你想起什麼詞語？

乙：讓我想想……想到了，「讓座」、「禮讓」、「禪讓」，還有「辭讓」、「謙讓」、「當仁不讓」，或者是……

甲：與「讓」有關的詞語這麼多，可以反映「讓」在現今社會多麼受到重視！

乙：那又未必，今天社會事事講求效率，人人都想掌握先機，獲得勝利。你也大概聽過「快人一步，理想達到」、「執輸行頭慘過敗家」之類的說話吧！現代人最怕輸在起跑線。「讓」，不合時宜了！

甲：無可否認，「驚蝕底、怕執輸」，都是人之常情，你說的不無道理。不過，你剛才第一時間說出「讓座」，可見「讓座」大概也是一種普遍易見的行為吧！我們排隊的時候，都應該見過有人讓位置給有需要的人嘛！

乙：讓位置給有需要的人，影響畢竟有限，「讓」可以給我們長遠的好處嗎？

甲：好的，那我們不妨試試從不同的角度來看「讓」吧！

「讓」的特質

細看字典辭書，「禮讓」、「禪讓」等詞語，雖然皆有一個「讓」字，但解釋卻不一樣：

「禮讓」與「謙讓」是近義詞，是謙卑退讓，守禮而不爭奪的意思。
「辭讓」是禮讓、婉拒的意思。《禮記．禮運》有言：「尚辭讓，去爭奪。」孟子在《孟子．公孫丑上》將「辭讓」的重要性說得更為具體：「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孟子認為「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四端」是人的「仁義」本性，也就是人的價值所在。
「禪讓」是中國歷來傳頌的政治制度，《書經。堯典》「堯舜禪讓聖賢，禹湯傳授子孫。」的記載，就是借禹湯傳授子孫，映襯堯舜將帝王寶座讓位給賢人，讓能者居之的偉大胸襟。
「當仁不讓」語出《論語．衛靈公》：「當仁不讓於師。」就是指應該做的事，我們就應主動承擔，不可推讓。

綜觀字典辭書，不難發現「讓」的內涵原來極為豐富，超越了人們交往過程重視的「客氣」、「有禮」；也非一般人會表揚的「讓座」、「推讓」等行為，值得我們深思。

「讓」與道德禮教

「禮讓」與「謙讓」是禮教的一種。史學家司馬遷在《史記．淮陰侯傳》指出，漢初大將韓信雖有助高祖劉邦統一天下之功，卻因未懂「謙讓」而招致殺身之禍，因而慨嘆「假令韓信學道謙讓，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則庶幾哉」。可見智謀如韓信者，「謙讓」還是有待學習的功課。

且看另一位歷史人物卻因「謙讓」而得稱頌：甄宇是東漢光武帝時期的博士（「博士」是漢代官名，能出任「博士」者，皆是精通《易》、《書》、《詩》、《禮》和《春秋》五經的學者）。話說當時皇帝會在歲晚賜給每位博士一頭羊，皇上賜羊，原來也有大小、肥瘦的個別差異。沒料到博士們竟然為此爭論不休，甚至有人提議把羊通通殺掉，然後均分羊肉。甄宇知道後，便上前取了最瘦小的一頭羊。眾人見到甄宇這樣做，慚愧非常，終於停止了爭拗。甄宇甘於吃虧，克己讓人，因而贏得「瘦羊博士」的雅號。

「瘦羊博士」的「讓」，就是「禮讓」和「謙讓」。他的不計較，表現出君子的氣度。不過，「讓」在古今皆不常見，古之「博士」固然如此，今之人們也深恐「禮讓」而「蝕底」，就看簡單如「讓座」行為吧！香港基督教女青年會及理工大學社會政策研究中心分別在2016年1月和6月進行有關香港人讓座習慣的調查。兩個調查的結果都顯示香港市民缺乏讓座意識，只有大概四成受訪市民表示樂意讓出座位予有需要的乘客。不少老人慨嘆現在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往往不獲讓座。當問及受訪者為什麼不讓座，他們的理由竟然是要專心「打機」。有受訪者甚至表示，為了使自己心裡好過一點，會在乘車時扮作睡覺，「眼不見為乾淨」。國內情況也不遑多讓：《人民日報》2016年6月28日一篇文章談讓座，文章指出「讓」是文明的表現，是美德，質疑人們「不知禮讓，何以有文明？」，並呼籲人們多關注別人的需要，多讓座，多禮讓，莫爭先恐後。

人們往往只着眼個人的舒適，忽略其他人的需要，對社會周遭漠不關心，那是值得思考的問題。「讓」是最基本的禮貌態度，是禮教，是文明社會的基本道德行為，雖不多見，卻值得欣賞。早前，慈雲山一所中學發現學校附近行人過路燈的位置在學校的午膳和放學時間擠滿學生，人們需要等待良久或要繞道才可以過馬路，於是呼籲學生在過路燈時單行排隊，「讓」路給其他道路使用者。學校為他人設想的舉措不但獲得社會一致讚賞，更提供了學生品德情意學習的機會。

自我肯定的「讓」

「讓」，難免會有犧牲，例如上述個案，學生過馬路單行排隊，就需要多用時間。人願意「讓」，一定要有更高遠的目光，正如《老子》第66章指出：

「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谷王。是以聖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後之。」

「聖人」甘於退讓，不與人爭，以成大業。現實生活經驗中，也不乏相關例子：一位朋友與同事合作出版一本書，當大家根據書本框架分工的時候，這位朋友願意大方的「讓」同儕先選擇想寫的篇章；沒有人願意寫的題目，就留給自己。試想，當每個人都希望透過出版書本來提昇自己的學術地位和名譽的時候，這位朋友「讓」別人先作選擇，會否太「蝕底」呢？

跟那位朋友談起這件事情，原來這位朋友自信「每個題目我都可以寫，既然如此，就讓夥伴選擇自己喜歡的和有信心寫得好的，這樣，大家都高興。」看來這個朋友並非自大，只是認為彼此相讓，既可維持友誼，又可以讓同儕在自己喜歡的領域發揮，有利提升出版書刊的素質。

從這件事看來，能「讓」的人，不會介意自己的位置，就是站在最後，也不介懷。這位朋友，雖或有犧牲，而犧牲卻是朋友自信可以承擔的，可見「讓」其實就是一種自我肯定。

「讓」的真英雄

能「讓」的人，視野不限於個人榮辱，而是關心他人，願意為人類大業而犧牲。我們從不同的宗教，都可以找到例子：

(1) 基督教與天主教

根據基督教信仰，耶穌在世傳道三年，施行神蹟治病趕鬼，又用不同比喻教導世人。耶穌有十二門徒，雖然都是來自低下階層，沒有什麼才能，也沒有豐富的學識；不過，耶穌愛世人，也愛祂的門徒，就是在明明知道自己快將被出賣的時候，還謙卑的為門徒洗腳（《約翰福音》13：1-20）。即使後來無辜被鞭打、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約翰福音》19:25-37），耶穌還是願意捨己，以成就上帝的救恩。耶穌雖有神的愛子的身份，但祂在世上從來不是君王，不是官員，也不是成功的教師。表面看來，祂或者是個失敗者。不過，當你細看世界歷史，你會發現耶穌其實對人類歷史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且看世界的曆法、紀元，都是用耶穌的出生年份為線，就可見一斑。

(2) 伊斯蘭教

有時候，「讓」也不是無緣無故產生的。對伊斯蘭教來說，「優先禮讓」是其中一種美德。原來伊斯蘭教的聖人穆罕默德在麥加傳教初期，因為遭遇到權貴的阻撓，於是在公元622年帶領信徒離開麥加（Mecca），遷往麥地那（Medina），建立伊斯蘭教首個社群。不過，由於當時麥地那附近聚居了不同民族和信仰的人，因此也容易引起衝突。於是，穆罕默德與他們訂下協議，彼此和平共處，互相包容，互相忍讓。結果，當時的信徒，即使自己如何貧窮，也願意把自己擁有的東西，讓給從麥加移居而來的教友。大家學懂了「讓」，才可以締造安定的環境，也讓社會得以發展。

(3) 佛教

佛教也有「讓」的故事：印度的阿育王曾想過以武力征服整個印度半島，預示他到處大肆殺戮，吞併鄰國，當時就有「暴惡阿育王」之惡名。後來他皈依佛法，對自己以前的所作所為感到非常懊悔，為曾屠殺的眾生無限悲痛，於是，他宣佈永不再動干戈，「願一眾生廢除暴力，克己自制，實踐沉靜溫和之教。」阿育王在政治事業如日中天之際，忽然頓悟，選擇和平退讓，結果使當時印度，以及鄰近國家都得以和平共處。其實，他學會慈愛忍讓，並不代表他軟弱；反之，他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就如《論語禪》：「戰勝百萬敵軍的人還不算真英雄，戰勝自己方為真英雄。」（轉引自《顯密文庫》）。

「讓」的英雄，不一定限於宗教故事，記得在2008年8月10日，旺角嘉禾大廈發生一場五級大火，一場大火奪走了兩名消防員蕭永方和陳兆龍的性命。根據報道，兩位消防員殉職的原因竟然是因為他們將身上僅餘的氧氣樽「讓」給居民使用，結果因吸入過量濃煙而致命。這兩名消防員在生死關頭，願意把自己生存的機會讓給別人，讓別人可以繼續活下去。試問有多少人能在生死關頭為了別人的性命得救而犧牲自己呢？若以柯爾拔（Lawrence Kohlberg）的道德發展階層來說，這兩位消防員犧牲自己的行為是超越道德的最高層次。

結語

從文中引述人物事蹟分析，我們可以歸納能「讓」的人具備以下的特質：

能「讓」的人，不但清楚認識自己的弱點，也認識自己的強項。
能「讓」的人，不但對自己充滿自信，也有信心成就任何事情。
能「讓」的人，不但認識自己的不足，也能坦然面對自己的不足。
能「讓」的人，不介意自己的位置，也不介懷犧牲什麼，甚至生命。

「讓」是一個人自我肯定的勇氣表現，Joseph Campbell在他的名著《千面英雄》（The Hero With A Thousand Faces）說過，「現代的英雄，亦即用於傾聽召喚，並尋找那救贖我們整個命運存有之所在的人」。「讓」，或者是人們忽略的生活態度，你或者也會因「讓」而在功名爭逐場上有所犧牲；不過，在人類求知、求完美的賽道上，卻顯出了它的作用。

筆者按：
「讓」其實時常出現在我們的生活當中。本文就是其中一個例子，因為這篇文章得以成文，有賴李榮安教授給予寶貴的意見和指引。但李教授卻不願意他的名字出現在作者一欄，實實在在是一個「自我肯定的謙讓」例子，我們特別在此向李榮安教授致以衷心的謝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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